羊狼的散文有一种古典美,雅致与飘逸兼具,情感细腻温润。他将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相结合,同时又将古典诗词美与现代的创作手法以及音乐的律动美相融合,使得文章视角全面,通篇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艺术奇香。反复细读全文又会惊奇地发现,这座“背上的湖”,它根植于作者心灵的土壤,微风拂过,枝摇叶摆,扣动心弦,情感的共鸣竟随着行文的律动来得无声无息——我在想,把《背上有座湖》当作电视散文或者长篇散文诗来读,会怎样呢?
羊狼,原名杨怀宇,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民家文艺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协2018年签约作家、北海晚报专栏作家。有大量散文、诗歌及评论等见于海内外报刊杂志。现供职于河池市大数据发展局。
背上有座湖
羊狼
咆哮的龙滩,静了下来。
一座大坝的矗立,截断红水河云雨,淹没了一座古镇。
湖水,淹过墙基,没过树冠,沿着风化的山路一点一点爬上山头,田地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枯枝败叶浮动,随波飘荡,被推到岸边,迷路的蚂蚁在枯枝上焦急地来回跑动,它已无心搬运食物——一只蝴蝶的尸体。
湖面,宽阔得一望无际,装载着房屋、田地、坟墓和记忆。黑衣、黑帕、黑鞋,还有银色的发丝、浑浊的目光、岁月的年轮和佝偻的身躯,构成了一座活的雕塑,在静静地清晨、午后的黄昏,托着下巴,凝望湖水。思念,就这么疯狂的生长,在湖面上萦绕,长得满目苍绿。正如她们一般,母亲时常对着湖水发呆。
从湖水爬满故乡身体的那天起,母亲无论多忙,都要走出搬迁的新址,到一座小山岗上看湖。
第一次陪着母亲看湖,沉醉的夕阳拉长我们的影子,拖得很远很远。我们穿过一片新开垦的玉米地,玉米杆没来得及收割,早已干枯,被我们的身体碰得脆响,泛起绒尘。
站在小山岗上,夕阳斜射,正在母亲的脸庞雕刻,让皱纹更深刻、更扭曲。是风可怜母亲,把湖水的味道送到母亲的身旁,让她嗅一嗅泥土、枯枝和被淹没在那湖底的故乡。
远山,连接橙色的天宇和金色的湖面,明灭起伏的小山,把湖水团团围住。湖水却把百宴公庙所在的山围成了孤岛,一艘机动船划开一道水路,向孤岛驶去。
恰逢十五,孤岛传来零零落落的鞭炮声。土地和房子都在湖底,唯有这孤岛上的百宴公庙,成了人们的念想,母亲也不例外。
从前,母亲曾多次去过百宴公庙,甚至在某个漆黑的深夜,她手提着一篮香纸、香烛、香油、糖及水果,在夜风中穿过稻田,沿着崎岖的山路,在坟地里穿行,然后摸过黑压压的松林,到达百宴公庙,上香、烧纸、跪拜、摇签。
母亲轻轻地放下签筒,像拾金子一样把地上的签拾起,借着微弱的油灯光,看好签号,然后毕恭毕敬地从灵台上取下白色的签簿,看看父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如何医治。
那是母亲爱着父亲的方式,这爱是夜色旷野中的灯火,虽飘摇,但永不熄灭。
母亲扯了根狗尾巴草,将两头截断,把杆放在嘴里含着,像回到了儿时。她看湖水的目光,越拉越长,直达天际,仿佛高傲的王子遇到了美丽的公主,热烈而纯洁。
一缕黑白夹杂的头发在母亲的额前飘摇,草屑粘在头发上,草屑也在风中飘摇。
一朵云挡住了太阳,湖水瞬间变得深邃而幽蓝,那是天地间一道最美的颜色,一如人们远离故土时的思念,执着而深沉。
“带我去看湖。”母亲一脸的倔强。
湖水,散发着魔力,吸引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向它。我牵着母亲的手,粗糙异常,但很温暖、很有力,怕失去我似的,多少年来没这样牵她的手啦!我也握紧母亲的手,让她放心一些。我们又一次穿行在玉米地里,像划出的一道伤痕。
因为路途相对遥远,山路崎岖泥泞,近距离看湖,是湖水淹没故乡后母亲的第一个愿望,但摩托车可以载着母亲去她想去的地方。
母亲上摩托车的动作很大,很紧张。她死死地扣住我的肩,我感觉到那种沉重的力量和疼痛。然后,她先用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确定稳靠之后,才抬起另一只脚,翻过后座,并挪了挪肥胖的身子坐好。摩托车摇晃了几下。
“唔—嘟嘟—唔—嘟嘟”山路崎岖不平,摩托车喘着粗气,左右摆动或上下跳动,摇晃得厉害,母亲把我的肩扣得更紧。
“慢点,慢点!”母亲十分紧张,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在耳际边像风一般飞过。母亲是怕了。
之前,她曾遭遇横祸。那天,她起得很早,外边大雾弥漫,远处一辆拖拉机发出“嘭—嘭嘭嘭”这样有节奏的响声,车灯发出橘红色的光,透过大雾照着路面约五米的距离,母亲把包往拖拉机上一撩,然后爬上车去。为了生活,她要到偏僻的山乡赶集。晚上回来,拖拉机上挤满了人,摇摇晃晃在山路上行走。在下人称魔鬼坡的八广坡时,拖拉机仿佛脱缰的野马,司机喊了声“跳车!”那一刻,母亲被抛向空中,然后像一颗流星坠地,她受了伤,晕了过去。那时,我在县城高中念书,母亲不让任何人告诉我,直到我放假回家,看到她额上的伤痕。
青?林,弥漫着橡碗的味道,在余晖中镜湖里倒影成趣。
夕阳星星点点揉碎在湖面上,仿佛稻田金色的稻浪。母亲微笑了。她说真美!
是啊,确实真美!小山层层叠叠,在远方静静伫立;湖水中央那棵美丽的树冠如此苍绿。夕阳灿烂的余辉悠闲地铺洒,给树冠镀上一层金黄。有几缕金辉透过枝桠缝隙,落在湖面上,星光点点。
白鹭,绕着树冠滑翔。它们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如水波起伏那般轻盈的掠过湖面。一只白鹭扑打着翅膀,双脚欲试着站在摇晃不定的树丫上,仿佛踩在柔软的水波间。两只白鹭在树冠的上空相互追逐,它们时高时低,最后又落在了树冠上。
那是它们的家园。母亲的微笑一直未停,像那缕轻盈的阳光挂在嘴角、眼角和额头上。
岁月让母亲的目光浑浊,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明亮,甚至视线模糊,她不得不用爬满皱纹的手揉搓着眼睛,眼角便挂着泪痕。
母亲的头发花白了,有几缕散落在微风中,轻轻飞舞。她没有去整理,任凭它们似飘逝的时光在眼前晃动。
湖水澹澹,山岛耸峙。母亲使劲伸长脖子去眺望,她努力从四周的山形来辨别从前的位置。我知道她想念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地方一定是原来我们家的田。”母亲没有看我,而是使劲伸长脖子瞭望。
“是的,您说得没错,那个地方叫纳三(在壮语中,纳指的是稻田,意思是说一个有很多稻田叫三的地方),当时生产队把一块田分给了我,那是我的田地,我赖以生存的田地。”我说。
沉默。至少十秒钟,我能听到母亲压抑的呼吸。母亲突然又指着很远的一座山边说那里是不是纳果(地名,一个有很多稻田名叫果的地方),我说是,您曾告诉过我,我的哥哥在世上存活了两个小时后,埋在了纳果后山,而几个小时后,您就在纳果后山下的田里薅秧。
“那时天很热,”母亲说,“我出了田间,然后折了一把黄荆条盖在坟堆上,我真想扒开那堆黄土。我的泪落在黄土上,现在依然记得。”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在附和母亲的情绪。我的哥哥,从未谋面,他只是我印象中一个模糊的概念,我不知道他长啥样,却只有母亲,这一辈子永远清晰的记得他的面孔,他曾经睁开眼看了看这个世界,一切都还陌生,便又回去了。那个浅浅的黄土坑以及那天的太阳、空气、河流,当然还有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忧伤的气息,是哥哥留给母亲的思念。
母亲凝视远方,像一尊塑像。我在她的眼眸里,看见满满的湖水。
湖水涤荡着岸边,发出沉闷的响声,小鱼乘着水的翅膀,爬过山坡,到达它们梦想到达的地方。
我侧身看看母亲,她的眼眸里是满满的湖水,湖水里许多故事。故事里有老街,老街旁那古石墙围成的老屋里悬挂着孔子画像,诗人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焚香礼拜孔子后,摇头晃脑,像古人一样附庸风雅地吟诵自作的诗篇。故事里有小屋,那精瘦的老人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缥缈的墨香沁人心肺。故事里有清代壮家才女李世妍的故事,她心怀报国之志而郁郁不得,在那夜黑风高的晚上,写下了《石马连鞍》:石马连鞍过岳州,古人留驻几千秋。风吹满背无毛动,雨洒全身有汗流。嫩草周围难下口,钢鞭任打不回头。可怜独受寒霜苦,天地为栏夜不收。
湖水淹没了童年的记忆,也像一面镜子倒影童年的经历。
儿时,朗朗书声惊醒沉睡的梦,我一骨碌爬起来,脸都不洗就沿着便捷的小径奔向学校,然后怯生生地接受罚站的处罚,打着三角眼狠狠地瞪着窃笑的同学。那故事里,每当电影院的发电机隆隆响起,我会丢下吃到一半的饭碗,朝电影院飞奔而去,与守门售票的老头斗智斗勇,异常敏捷地窜进电影院,消失在人群中。
湖水就这样淹没了一切,它会发出声音,是在风中炸裂的声音。那声音里有夕阳下路的拐角处黄伯孤独寂寞的身影,他走得如此寂寞,一路上陪伴着他的是土酒浓烈的味道;那声音里有阿庆公和他的妻子走在弯弯曲曲的上山路上的身影,阿庆公被高高举起,走在前面,他的妻子踉踉跄跄地走在后面,呼唤着阿庆公的名字;那声音里有王一公晶亮的眼神和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他弯曲的烟斗上,飘荡出缥缈迷离的“昌希鬼”和“百宴公”的故事。
那声音里,让我嗅到了古镇上风的味道、街的味道、田的味道、人的味道,嗅到了动物的味道、植物的味道、山的味道、水的味道,嗅到了穷尽我的一生也嗅不完的古镇的味道。
古镇,那生养我的地方,父母亲的第二故乡,那个让我留恋的故乡。它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刻刀,将它的影像雕刻进我的记忆里,雕刻进很多人的情感里,以至于在湖水淹没古镇的时候,母亲和古镇上那些老人,相约来到湖边,她们抬起苍老的手指指点点,细数着古镇的位置、古庙的位置、古树的位置、集市的位置、学校的位置、红星队的位置、东方红队的位置……曾经劳作的膏腴般田地的位置,她们像思念亲人那般老泪纵横,祭洒在脚下陌生的土地上……
多年以后,我回故乡,母亲再次让我带她去看湖。也是在那样的午后,我搀扶母亲走出家门。我们穿过街道,楼房鳞次栉比,母亲指着车站的位置说,这是搬迁时我们家临时棚所在的位置,现在是公共汽车站。城市雕塑,第一次出现在家乡的广场上,桃、李、鱼等家乡的特产雕塑却出现在通往基地的大门旁。我们走过集市,正是板栗上市的季节,装袋、上秤、电子计算,一车一车的板栗源源不断运往广东等地。晚风轻拂,吹乱母亲的白发,也吹散她满脸的愁容。
古镇搬迁后的新址,在金色的余晖下,仿佛魅力十足的布达拉宫。在新镇正中的小山上建起了阁楼,我陪母亲缓缓爬上阁楼,那里可以一览整个湖面和新镇。
新镇周遭新开垦的田地都种满了果树,湖光山色间,许多人和事悄然改变。
我们走过一块写着“天湖峨山.桃李向阳”现代特色农业示范区的巨幅牌匾下,母亲驻足凝视良久,她说好。我们又爬过一座小山包,在山包上,我指着山水湖面告诉母亲,未来这里将是一个充满现代气息的休闲旅游胜地。母亲若有所思,她说虽然田地没了,但咱们移民是为国家做贡献,光荣,到哪儿都要挺直腰杆做人!
母亲的话让我听到了家乡的声音。我和母亲并没有远离家乡,只是像母亲一样,许多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给我照张相吧。”母亲说。
“好的。”我拿出相机给母亲拍照,她整理整理衣服和头发,露出了年轻的笑容。
金色的余辉,白鹭,树冠,宽阔的湖水和远山,连同母亲被定格在镜头里。我不禁喊了一声,妈妈,你的背上有座湖!
栏目主持:覃振江 黄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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