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汉诗︱林目清：远去的村庄（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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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汉诗原创

Vol.0

林目清，系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诗集多部。他是一个用诗撑着身体行走的人，系着灵魂的风筝在风雨中前行。他认为人的一生是与时间的一次马拉松长跑，他说：“我的皱纹是时间最后冲刺的跑道。我多想舒展我的皱纹，让时间滑倒……”

>>>>远去的村庄（组诗）

张石匠

石匠，不是开山劈石就是打磨石头

开山劈石

僵死的生活才能透出气来

打磨石头

日子才能清晰中分出条理

张石匠是一个外乡人

一口双峰话很难听得懂

他像一个江湖郎中，背着一身石匠的手艺

闯荡雪峰山内外方圆上万平方公里

他的功夫不是开山劈石

而是打磨石头，打造石碓石磨石狮子

最大的擅长是修石磨

一天，大清早，张石匠在院子里吆喝

“修磨啦，磨剪刀啦！”

吵得满院子的鸡鸭鹅嘎嘎叫

早早奔出各家的门

六爷走出门打招呼：“张石匠，这边来

看看我家的石磨吧，都磨不出豆浆啦！”

张石匠顺声猫进了六爷的家

六爷老婆早去世，家里有个水灵灵待嫁的晚妹子

晚妹子叫秋菊，张石匠麻利地翻开两块磨

打探一看，石磨的石沟确实磨平啦

他二话不说就拿出锤子和铁铲就开凿

叮叮，叮叮，石灰就开始满脸飞

凿了半晌午，凿凿仿佛凿进秋菊的心

秋菊笑眯眯递来一碗心荡荡的茶

张石匠接了，一饮而尽

六爷出门担水啦，秋菊在一边呆着看

越看越起劲，张石匠埋头苦干的傻样儿

让秋菊几次想发笑。秋菊越看越上心

仿佛自己的身体也为他猛攥起了一把使不完的劲

仿佛张石匠就是一把有劲的铲

一个比铲还来劲的铁血汉

秋菊禁不住“咕咚”一笑

捂着嘴走进灶屋煮饭啦

吃中饭，张石匠一碗米酒下肚

突然觉得头昏眼花

继而从凳上瘫软到地上，六爷吓出一身冷汗

这小子怎么这么没酒力

急忙把他扶到床上，再奔出门去喊赤脚医生

医生走来抹脉打针，说，放心

睡醒了就没事啦。秋菊瞟了一眼医生，在一边偷笑

睡到深夜，秋菊梦游到了张石匠的床上

干柴烈火，秋菊把张石匠焚烧了一宿

秋菊，一大早起来就大哭

说昨夜张石匠欺负了自己

要张石匠一定讨她做媳妇，不然就举报给政府

六爷蒙头蒙脑，左思右想，答应了秋菊的要求

张石匠也蒙头蒙脑，有口难辩，也应许

吃了早饭，就到生产大队开了证明

然后马不停蹄，去公社领了结婚证

张石匠幸了桃花运，从此更加远近闻名

定住媳妇家，开心闯天涯

一把凿子，凿出了星星与月亮

一把锤子，锤出了红红火火的日子

张石匠与秋菊一连生了三男两女

凭着精湛的手艺把儿女都送出了大学的门

祖国的大江南北都有儿女工作的身影

如今张石匠已八十高龄，和秋菊仍住在自家的老屋

凿子锤子时代已远去，有时他呆在家里摸摸锤子和凿子

再看看暖心的秋菊，深刻的皱纹展开又缩拢

发出忽明忽暗的亮光。乡里乡亲聚在一起

常问张石匠当年怎么幸了狗屎运

他总是抿嘴笑而不说，暗暗瞟一眼秋菊

秋菊那天下了什么药，至今是个谜

一个石匠

把生活凿进了时间

把时间凿进了历史

把爱凿进一个时代对爱的特殊追求里

爱，是一种掘进

一种对硬度的破开与超越

阿华是个农民工

八十年代初，阿华是个农民工

毫无疑问，当时农民工是个新鲜名词

阿华，就带着这个时代的时髦称呼

在某市郊区工地上做小工。如果累了

他也会浪漫地看一看白云变幻的意境

晚上，总会踩进家乡泛香的记忆

让渴望灌满酒瓶，醉醺醺地梦游天外

日复一日，过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阿华却听到一个最坏的消息

暴雪来了，包工头走了

阿华一下子软了，像堆泥瘫倒在地上

又一下子硬了，像块冰

冻住了回家的脚步

农民工，年底领不到工资是常有的事

问题是，这次阿华和相好约定年底回家结婚

这样一来，和谁结婚去？

想想星星，在天上，也能独善其身

而我一个人，在这天不熟地不熟的城市

路费都无处讨。难不成要我在这垃圾熬过年？

大家纷纷被人接走了，只剩下阿华

一个人睡在工棚里，卷缩着看雪

雪花不断地飘落，雪下得越来越大

越来越急，想急着把阿华堆没似的

阿华突然一阵冷颤，听到有人大呼他的名字

啊！是姐的声音，姐听到消息赶来了，阿华终于得救了

可怜的八妹才十八岁

都说八妹是苦楝树花

她咋就苦了呢？

八妹，十八岁那年

突然遭遇一场奇怪的病

病，像地震，像暴雨

来得很奇特，很迅猛

她无法逃脱

睡进了医院

八妹被推荐去工农兵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已到了生产队长手里

从病情看，是不可能按时去报名了

父母急啊，大队书记更急得脑门上冒火

眼看大队、生产队苦心耕耘的收成就泡汤

病从上下左右产生压迫

产生窒息的痛

让每一秒都临近深渊

说病是骨头里出来的

已扩散到各器官，折磨这些器官

摧毁这些器官，掠夺她的生命

八妹神志昏迷

生命空虚的白，白的虚空

需要换血杀敌人，捍卫生命养精神

还能换骨髓吗？重建生命的国防部

这已成天方夜谭的事

老贫下中农兜兜的父母，掏空了星月

眼泪已枯，冲洗不出泥沙淹没的光亮

想过去所有的希望

都放到了八妹身上

瞬间被恐惧包围

正值苦楝树花开的时节

八妹心里那个很大很大的理想

才刚刚发芽，就被暴风骤雨摧折

这是命么？八妹不认命

她说：不怕，挺住

一定要站着挺直身子走进大学的门

就是到了那边，也要读一回大学

让自己开一次花

即使根苦、身苦、叶子苦

花总是香的，美的

让苦苦的父母能最后闻到自己的花香

看到笑得美美的自己

捡破烂的三婶

捡破烂的人经常牵着一只蛇皮袋走街串巷

这个世界总有捡不完被遗落的梦想

心怕它们被时间漏掉，被时光抢走

从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去寻找

累了，饮一口春风

渴了，喝一杯霜雪

饿了，烤两串酷暑

清晨，他们习惯把眼睛擦得铮亮

用来盛装那些污垢和灰尘

夜晚回来，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清洗

一天街上，我与一个捡破烂的人邂逅

开始听到一个人在叫我

叫的是我小名

我左顾右盼，四周扫了很久

扑捉不到人影

突然有人拉扯了一下我的衣裳

身边一个背着蛇皮袋子的老妪

下我一跳

我瞅着她，她朝我笑

“勇古，咋胖了？”，

不认识我？我是你三婶

愣了好久

她的笑容终于荡出她从前的样子

哦，三婶

蛇皮袋子装满了珍贵的垃圾

手脚衣服都脏兮兮的

我急于有事赶路

从裤袋里掏出两百块钱，塞进她衣袋里

我向她招招手

说：“有空回老家看你”

她站在那，仍然还在朝我笑

这时我在想，同一个日子

人与人，咋把日子过得区别那么大！？

一个像蜗牛，慢吞吞的拱在淤泥里

一个在天上飞，日行万里

一个用昏花的目光

死盯着眼前的一丝光亮

一个满眼黄金，还在拼命寻找金矿

一个在街角捡吃剩饭，舔舐残羹冷炙

一个在豪庭挥金如土

三婶，没有儿子，生到第三个女儿

丈夫就被命运掐死了，三个女儿都嫁了

一个比一个嫁的远，一个在邵东

一个在山西，最远的在山东

后来我把遇上三婶的事说给我母亲

母亲说，三婶是一个苦命人

风湿病严重，双手都已变形，像畸形人

一只脚摔断过两次，靠阳光缝合长拢

现在靠捡破烂喂养日子

[

每想起捡垃圾的三婶

眼前就会浮现一个衣纱褴褛的老人

在恶臭的垃圾堆里翻动

翻动那些被人用破的幸福，遗弃的温暖

在垃圾桶里探索

探索昨夜谁家不慎打落的星星

磨磨蹭蹭，最后摩挲出一些惊喜

当晚霞大片脱落，拎起一天的满意

抓起一袋子的希望，笑眯眯地消失在黄昏里

不用问其甘苦，更不知其去向

接生婆三奶奶

红星大队

月亮一出来

就有几个新媳妇要怀崽

太阳一出来

就有几只母鸡要下蛋

一年四季

总有瓜熟蒂落的时候

季节一来

就有许多树又挂果了

饮露水蓄胎气

熬煮星光和月光保胎

一旦瓜熟蒂落

要落，就落下来

闪电一样阵痛

痛死快要下蛋的媳妇

像雷阵雨

急死接生的三奶奶

三奶奶一出动

就是雷电行动

风风火火

背着接生箱

带着喜色

心存焦虑

奔走在田间小道

穿行在崇山峻岭的山路

她的前世叫稳婆

后世患了鸡脚杀煞

叫接生婆

半夜里捉星星

把星星从黑的深处

抓出来

白天里捉太阳

把血淋漓的太阳

从云雨深处掏出来

来到红星大队的

所有鲜活生命中

我也是被稳稳当当地接住的一个

一个四斤半的60后

还没长满斤两

没有任何异象

突然掉在猪栏边

接了地气

那个赶来剪断我脐带的

又将我放在脚盆里洗浴的第一个女人

就是她，三奶奶

她宣布一个生命的到来

并切断生命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从此，不再有回头路

一路向前

通过三奶奶手一摸

洗去了前世的罪恶

用布包好，拒绝尘埃侵扰

需要洁身自好

但襁褓与衣服

无法阻挡尘世的污秽与侵害

在抗争中

直到把生命

慢慢耗尽

三奶奶说

人一生下

就是为了清扫尘世的尘埃

但最后来清扫的却是时间

时间最终把过去一扫而尽

三奶奶说

她只是各种灵魂修炼成道后

返回人世的交接手

她掌管它们的生死

得道成仙低调一点，灵魂纯洁一点

一切都好说

既然喜欢到人间

就规规矩矩出来

不要噎死自己的生母

也不要卡死在变成人型的关口

修成了道法，就听三奶奶的话

瓜熟蒂落

很容易的事

有哪棵树又挂果了

都是为三奶奶挂的

三奶奶不出来接住，就不能掉下来

乡野的果

没有设置保胎期

也没有设定保鲜期

要落，就落下来了

抓住机缘的闪电

像雷阵雨

掉下来

掉下来的我

长大后

带着三奶奶接下来的生命远走他乡

多年后回来，才知道

三奶奶，已走了

据说那一天，跟着她后面掉眼泪的人

都是她接生的人

她没有崽女，所有送行的人

都是她的崽女

生命通过她一接下来

已一代，又一代

赤脚医生李红三

红星大队一个太阳样的名字

他用太阳制作的红十字崁进自己的责任

背在肩上

他一年四季，用一双赤脚

丈量覆盖青草的田埂

惊醒沾满晨露的夜路

翻过满是荆棘的山坡

趟过卵石深睡的河流

一个背箱，一双赤脚

晃过一个年代，留下了

太阳的背影

和一张黄中发亮的名片

印下历史光辉的烙印

历史不会忘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试想，一段木头，燃烧过

灰烬也有余温

一张唱片，播放过

尚存有余音

红星大队忘不了自己多病的日子

想那时，他拿起针头，不断扎进

一个个荷锄扶犁社员的病痛

扎进一个时代体弱的躯体

撕下膏药

贴入一个时代时不时的痛痒

他一双温暖的手

总在感触父老乡亲

向往健强体魄的温度与心律

他经常走进左邻右舍，嘘寒问暖

家家都是亲戚

尽管沙罐子熬出的草药

飘香之后，多的是苦涩

但苦涩之后绽放的是笑脸

即使药到病除之后，忘了伤痛

但那些满口土话的乡亲

心底有死理，恩情永远牢记在心里

还有那些折断的骨头是否愈合

一直痛在他心里

他要打开木夹子，抓捏

不痛，就好了；痛，再上药

历史总是会留下抹不掉的痕迹

不是所有的烙印

时间都能抹掉

不是所有的胎记

时间都要剔除

我们崇尚赤脚医生的赤胆忠心

与赤诚

披星戴月，租用太阳的光芒

把治病救人与救死扶伤的情怀

送到病人心上

用一双磨破的脚

把一条行善的路磨亮

数十年过去

麻雀仍瞄着田野上的稻草人飞

寻觅头顶上残留的谷粒

我绕着李红三这个知青插队定住过的老屋

走了一圈

总想找到一点他遗漏的什么

李红三，世代行医

他深得祖上真传

镇上的河边，那一线药铺子

是民国时期他祖上的产业

小时我去过，那药味很重

后来，就淡了

再后来

李红三，告别了红星大队

回到了镇上，接管了祖业

药铺又开始兴旺

即将退休的我

今天寻访他而来

我沿着那线药铺子走

发现一个耄耋老人

正盯着那杆小秤

认真仔细地称着那些星星

他透过厚厚的镜片

把我打量，看我是不是他称着的一颗星

他终于透过我的沧桑

认出了我是一种药，一种乡野的草

他闻到了我的药味和土味，叫上了我的名字

我们握手寒暄

他双手颤抖着诚意

我满眼放射着我的仰慕

与收藏很久的谢意

他说，不要谢，不用这么特意的记得

过去只给我打过两次针

一次是感冒发高烧，烧成一个火球

一次是急性肠炎，乾坤翻滚

他说乡里小孩子，过去只是缺衣少食

不注意卫生，乱吃食物才得的病

他说，想他小时候

不用医生望闻问切，也不需要打针

无论犁铧下翻卷的阳春

还是夏秋翻滚的伤痕

风里雨里，像小牛犊

脚丫子与手指头弄出血口子

烂布条子蜘蛛网都是上等的草药

如果有来生

我只信你

信你，人本身都没有病

只是疏忽防备

信你，只要你给我一针

扎入我生命

就可以赐给我没有病痛的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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